徐秋菊在两个故事里出现。

第一个故事里，她是"72岁农民骑自行车环游世界"当事东说念主的女儿，父亲第一次写信但愿离家出行运写了一份央求书，只好她在收尾签上了首肯；第二个故事对于一所雷同"网戒中心"的特训学校，2022年，她以心思本分的身份无意入职这里，目睹多位未成年学生际遇殴打和荼毒，次年11月，她和家长们一说念，佩带凭据到当地派出所报案。

两个故事里，她看起来都很开明和勇敢。但执行上并不是这样。

2022年9月27日

营地建在当地小闻明气的时局区里，这里距市区70公里，自驾抵达需要大要1个半小时。下车步碾儿的时候，徐秋菊的心情很好，很开朗，带着强烈的憧憬，"天高云淡不足以描摹（这里的惬心）。这里是山净水秀，天然是秋天……"

这天徐秋菊第一次以心思本分的身份来到"指南针"营地，事情发生得很霎时，来自营地的创办者景海峰的随口一问："我要去山里，你们谁随着一说念？"她坐窝答理下来，应酬打理了几件衣服就随着起程了，想赶快见一见我方"理想当中想营造的环境"。

最开动，一切都没让她失望。这片地域峰高谷幽，树木大多泛着青绿色，很奇险地助长在嶙峋的石壁上。从高处往下看，草木密密地遮住下方，空气很崭新，瀑布和泉水传来很静的响声。阳光洒下来，她自拍了一张像片：换上了和营地学生、教官们一样的迷彩服，脉络舒展，嘴角带着点笑。

营地的环境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）

跟在景海峰的背面，徐秋菊很快见到了营地里的学生。其时是下昼，学生们正在室外西宾，东说念主数只好30东说念主操纵，他们站成几队，相配整皆利落，远瞭望去，给东说念主的第一印象是"环环相扣的，很有顺序感"。但走近时，徐秋菊嗅觉有点"怪怪的"，不外今日她是初来乍到，因此也没多想。

当今徐秋菊再次回忆其时的场景，那种不端变得愈加彰着和透露。执行上，那更接近她小时候目睹母亲和姊妹被父亲家暴时的场景，被鞭子抽到命在日夕或者被掐住脖子，"往死里掐，掐到眸子子都凸出来"，而所有东说念主都只敢隐忍。"孩子们脸上的状貌，都是清一色的僵硬和麻痹，（这种状貌）放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的脸上很奇怪。"

第二天，2022年9月27日，徐秋菊对这个时辰铭刻很明晰。她和景海峰一说念招待一位名叫罗非的更生和他的父母，他今天新来营地报到。罗非读初三，身材微胖，戴一副黑框眼镜，服装十分时髦，留很蓬松的中长发。徐秋菊判断，他在家应该很受宠爱。

新来报到的学生家长要和景海峰绵薄谈话，交待孩子的问题，徐秋菊陪在操纵倒了些茶水；罗非在操纵的大厅坐着，远远只看到一个满足的影子。和家长聊了没一会儿，景海峰便让他们离开，随后示意徐秋菊跟上，两个东说念主一说念走进罗非所在的大厅。

走进来的时候，徐秋菊提防到，营地的"总陶冶"路忠国，还有另外几位陶冶， 也都依然很默契地围在大厅了。

接下来发生的事情，徐秋菊还铭刻一些透露的细节：景海峰先拿出一张A4纸，上头写着营地的十大章程——那张纸皱巴巴的、带着卷边，看起来使用过许屡次。他念给罗非听，然后条目罗非按照上头的章程，坐窝换上营地的服装。

也有一些顾忌很蒙胧。景海峰喊来早几天到营地的一个学员，在景海峰的示意下，徐秋菊别过脸去，莫得径直看到现场的场景。根据其后其他学员的转述，其时，景海峰让阿谁学员脱掉裤子，通晓屁股上被打得发黑、流着血的伤痕给罗非看。

罗非说："能不可让我给我妈打个电话？"景海峰不回答，贯串大叫三遍让罗非随即去换衣服，换过衣服后还需要剪发。

然后是打东说念主。看罗非莫得行动，几位陶冶围了上来，永别摁着他的两个胳背、两条腿，此后路忠国拿着一根胳背粗的大木棍，猖獗殴打罗非的屁股，不绝打了有10来分钟，直到罗非不再招架。徐秋菊莫得亲眼看到血印，仅仅看到罗非崩溃的状貌。她瞟见罗非用手抹了一把屁股，测度是见血了。

之后路忠国大叫他换好服装，随即出去西宾，罗非一拐一瘸地去了。

又过了几天，徐秋菊据说，罗非在早上拉练时跳崖了——他从25米高的斜坡峭壁上跳了下去，现场一派繁芜词语。几个教官和孩子把他从崖底抬了上来，再搬回营地、扔到车上，时期罗非"一动不动"，景海峰和路忠国看起来似乎有点惊恐。不知说念是什么原因，他莫得被坐窝送往病院，而是又疲塌了一段时辰。徐秋菊走到他身边，给他喂了点水喝。

陶冶

徐秋菊开首对指南针和景海峰都有不少期待，这亦然她第一次去营地时诸多幻想的源流。

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，"指南针智业集团"和创办者景海峰一说念，有着不绝多年的好名声。集团由两部分组成，位于市区的心思参谋室，以及位于时局区内的营地。在徐秋菊的印象里，指南针的买卖化作念得很好——在当地，莫得社会配景的个体心思参谋师很难生活，而指南针和当地许多学校、企业都有配合，一直"百废俱举"。

徐秋菊亦然一位个体心思参谋师，她和不少"问题少年"及家长打过交说念，一直有找东说念主一说念创业的想法。说是创业，执行上带有许多理想颜色，她但愿可以组织一些能够疗愈心灵的营地，真实地管束一些家庭问题。

景海峰便是在这段时辰出现的。2022年6月7日，徐秋菊在微信群里看到景海峰发的音信，他正宣传我方的"变形计成长营"，宣称这项行为面向青少年、采取天然陶冶的模式，和徐秋菊的想法异曲同工。她加上对方的微信，绵薄聊了几句话，景海峰显得友善、脸色，他说"早上好本分""感德碰见"，又说这类行为他们庸俗举办，采取游学研学的格式，目前带着学生们在营地，"疫情过了，筹划去呼伦贝尔大草原、腾格里沙漠、琅琊台"。

徐秋菊以为这行为真好。她盘问对方："需要助教团队吗？"景海峰发来一张像片，上头是一群少少小女衣着迷彩服站军姿，看起来神气、健康，又说"向您学习，接待你给咱们率领责任"，但两个东说念主之后没再斟酌。

同庚9月3日，在一个名为"××市心思健康工作东说念主才库"的微信群中，徐秋菊再次看到景海峰发布信息——此次是招聘兼职心思本分，主要责任内容是在指南针的心思参谋室招待家长，同期在营地给孩子们作念心思率领责任，待遇优越。

她坐窝斟酌了景海峰。两个东说念主约在两天后口试。

口试流程很顺利。指南针参谋室的环境很好，安室利处，摆着许多心思学愚弄竹素。她和景海峰聊了大要1小时。徐秋菊对景海峰陈说了我方的理想，说"但愿能找到志同说念合的东说念主，把这件事扎塌实实地作念好"，景海峰阐扬得很搭救，宣称两个东说念主方针是一致的，还和她共享了公司畴昔的业务辩论和幅员，格调古道。

他们也交流了一些陶冶不雅念方面的问题。徐秋菊问："对那些‘躺平’的孩子，应该如何作念心思搭救和匡助呢？"

景海峰回答："心思参谋便是一种说教，莫得涓滴用处，要把孩子带到天然里、山野里，去玩和磨真金不怕火，磨练意志力。"

安妥、塌实、让东说念主充满信心，这种嗅觉很明确。徐秋菊以为我方很解析对方：把孩子放进大天然里，让他们去充分地玩耍，然后不雅察他们，再去引导和疗愈身心。那天口试后，她的心扉一直很上升、开朗，就好像行将作念成一件业绩。

时期出现过一些小插曲：比如景海峰莫得和她强项任何契约，仅仅理论商定，两边入职的手续也十分应酬、接近于无，都被她成心无意地忽略了。在其时的徐秋菊看来，这些都仅仅小问题。

9月22日，徐秋菊作念了入职后的第一项隆重责任——和另外两位本分陪景海峰到当地的一所中学进行公益参谋，宣传营地、接见家长。来参谋的队列一直排到办公室门外，家长们看起来灾难、灰暗，把他们当成救命稻草，景海峰的参谋队列是最长的那条。

困惑

目睹罗非被打确今日，徐秋菊受到强烈的刺激，也相配震惊。

她难以置信："为什么要打孩子？"但在现场，某种直观让她不敢问出这句话，一切好像都很高压，而高压下无缘无故。打完东说念主后，景海峰和路忠国走到她身边，位置一前一后，格调体恤地带她去外面"散心"——执行上是去营地隔壁的峭壁边逛了一圈，通盘流程中，徐秋菊的脑袋是懵的，动作僵硬，很久以后她才相识到，这可能是一种挟制。

这天晚上，徐秋菊在营地住下，但整宿没睡。她翻开搜索引擎，"拚命地搜这些信息，我第一次知说念豫章书院，还有好多这种殴打和囚禁，还有打死东说念主的"。她和一位一又友发了好几段长音信，还转发了几条对于豫章书院、杨永信的报说念。徐秋菊说："这根柢不是什么颐养，这是刑讯逼供啊！这根柢不是听话，这是奴性！是打断孩子内心根柢的自信与零丁，而让他屈服于暴力，成为一个彻首彻尾的奉陪。"

两三天后，她离开营地，回到市区。一位教官开车送她离开，徐秋菊一边支吾着和对方语言，一边嗅觉"心里在滴血"，"我想，这可能不是我该待的场合，可是又放不下，几十个孩子们的脸在我的目下晃啊晃，嗅觉心内部在流眼泪"。

回家后，徐秋菊打电话给一位相似学心思学、她十分信任的一又友，心过剩悸地把营地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，一又友相似十分脑怒，她说：这是一种肆虐！你要举报他们。

徐秋菊委用对方问问在公安局责任的丈夫，该如何对待这种情况，"想要得到一个相对的、客不雅和平正的说法和建议"。之是以莫得坐窝去作念，未必有一部分原因在于，她的社会阅历并不弥漫。2009年，徐秋菊自学录取了心思参谋师文凭，之后几年一直在各个机构波折学习——其中有一些机构鱼龙夹杂、不太专科，但总体上，东说念主和东说念主的来回相配绵薄，哪怕2019年她隆重从事个体心思参谋责任，情况也没太多变化。本年徐秋菊46岁，营地里发生的一切都背离她此前的生活阅历。

今日中午，一又友对她转达了丈夫的办法。和徐秋菊遐想中以火去蛾中——对方的格调很蒙胧，"他说这些孩子们都是东偷西摸，是社会上的不良后生，仗着十几岁（警方）不敢逮捕，就敢钻法律的空子打架和偷东西，派出所对这些孩子也很头疼。"

"粗略的敬爱便是，能有个场合把他们管起来挺好的，打他们也该死。"徐秋菊说，她感到很困惑，也很无措——对方走动过许多问题后生，似乎很巨擘、很客不雅，她游移又矛盾。

其后徐秋菊才了解到，营地的30几个学员，只好一个有过"东偷西摸"的经历，其他都是因为学习上的贫窭才被送来。可是其时她不知说念这件事。

"他（一又友丈夫）的格调对我影响很大。"徐秋菊说，她感到很困惑。

困惑还不啻于此。景海峰和她共享了许多得胜案例：某某某在这里待了3个月，且归后考上了当地最佳的高中；某某某已往老是在家里玩手机，也不和父母疏导，当今都改好了；某某某如今都读大学了。

这话听起来好心好意、十分坚定，他肯定这是"能够匡助学生们改好"的时期，口吻近乎"一派苦心"，又说："打东说念主亦然一种陶冶格式，对于一些精神不褂讪、有躁郁症的学生，需要先把他们打一顿，让他们安稳下来。"他说，我方之前曾在神经病院责任过。

提及这些孩子的时候，景海峰显得自信、无计可施，有一种无出其右的掌控感。他又和她共享对我方孩子的陶冶。他的孩子其时12岁，读六年齿，有一次宣称"想死"，把头往墙壁上撞——景海峰认为，这是一种挟制。他抓起孩子的头，更有劲地往墙上"咚、咚、咚"撞已往，那次之后，孩子再不提"死"字。他说："我不吃这一套，我不受这种挟制，不可被孩子拿捏。"

景海峰是徐秋菊相识的东说念主里从业阅历最丰富的东说念主之一，她游移了，决定再不雅察一段时辰。

"当今（记忆）其实挺后悔的，"徐秋菊说，"其时懵叉叉（河南边言，这里抒发的敬爱是看不明晰、犯迷糊）的。"

10月1日，罗非被打后第4天，徐秋菊再次来到营地。今日营地举办了"新老学员碰头会"，不少从这里"毕业"的老学员带着家长前来参加。徐秋菊带了正在读六年齿的女儿一说念，两东说念主站在靠边的场合，险些莫得和学员家长说上话，但她如故被那种氛围感染了。

氛围很猛烈、亲密，相配感东说念主，有学员和教官拥抱，许多家长都哭了；衣着迷彩军训裤的更生伴着音乐饰演太极拳和其他动作，看起来精神统统。用于疏导的微信群从早上开动就音信握住，有家长盘问什么时候可以过来、住在什么货仓，也有家长说因为没时辰带孩子去，孩子正和我方闹别扭呢，一派欢声笑语。

国庆时期举办的新老学员碰头会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）

"想不解白，"徐秋菊回忆起那种苍茫和矛盾，"一边是心里的怀疑，一边是一个个得胜案例、孩子吞刀刮肠、家长痛恨以德，那时我也有些错杂、以为我方错了，一直在不雅察。"

"我想大东说念主是会骗东说念主的，可是那些‘改好’的孩子们呢？他们形体力行、发自肺腑地说了那些话。我是肯定的，我其时以为那些声息是发自内心的、真实的。"她说。

几位老学员作念了演讲，徐秋菊铭刻其中一个瘦高的男生叫阿金，他语言的声息有点中气不足，但如故缓慢的，他说："我刚来的时候逃遁了两次，都被抓归来了，其时卓毫不妥贴……当今看到全球这种龙腾虎跃的式样，我是由衷地为全球感到怡悦，我想共享一下我的成绩……"

另一位女生语言的口吻很轻快，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，两个东说念主都是景海峰的优秀案例。"我以前不听父母的话，就知说念玩手机。我刚来的时候和陶冶发生了一些矛盾，还干过一些卓绝搞笑的事情，比如把我方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两天。其后觉悟了。"说到这里，她"嘿嘿"笑了几声，"……其后我在这里，看到了许多新学员的加入和老学生的改变。"

"我当今天然学习上还有一些压力，但体魄上确乎是莫得问题了。因为在这里天天磨真金不怕火，膂力得到了许多改善……将来但愿你们在这个‘变形计’也能悉力改变我方、完善我方。"

这些内容通过营地的视频号及时直播。群里的家长随之景仰起来，只好被指定的、阐扬好的优秀学员家长才智到达现场，他们的口吻不无艳羡："太好了，我嗅觉孩子在那挺好的，我女儿这会也参加状态了，不知说念什么时候也让咱们去一次，太想妮儿了。""看全球玩得这样嗨，好生堤防，也想去。"

"感谢营里本分对我孩子的关爱与护理，孩子的成长需要你们的关怀与辅佐，对你的戴德无法用语言来抒发，却记在心中！祝愿孩子的翌日会因为有你的陶冶而感到自负！"

这寰宇午，景海峰还带着陶冶和学生们作念了烧烤，像片里全球热吵杂闹地聚在一块儿，看起来一家无二。群里的鲜花和大拇指刷起了屏："感德重逢！感德一切！！！""您们果然孩子们的再生父母，是咱们家庭中的贵东说念主，戴德不尽。"

在这种氛围中，徐秋菊随着打下一段话："无论有莫得父母到场，指南针成长营的每一个孩子，在咱们心里都有一个相配遑急的位置，咱们会关注他的一言一滑，关注他的创伤、他的渴慕，不但为他确当下负责，更要为孩子们的畴昔加油助力！"

心思本分

指南针一共有3位心思本分。除徐秋菊外，还有一位闫本分和一位徐本分。徐秋菊和她们局促地打过交说念，闫本分难以袭取营地的贫乏环境，还向她抒发过一些对工资的怀恨，根据另一个教官闲时聊天的说法，景海峰有时会拖欠工资。她们来营地的次数比徐秋菊少得多，有时候，徐秋菊会嗅觉，她们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也莫得那么在乎。

这里的心思本分确乎不需要真的照管学生的心思健康。她们更遑急的责任是宣传营地，以及连接学校和家长的参谋——每得胜先容一位家长把学生送来营地，提成是3000元，这笔钱占工资数方针大头。

营地的边界很小，学生只好30几东说念主，徐秋菊线下责任的时辰从9月27日不绝到11月底，时期在职的教官大要5位。学生们和教官住在一说念，每五六个东说念主一个宿舍，学生们天然地依附在教官身边。他们要服待教官吃饭、洗衣，揣摩教官们的颜色，以期"尽早毕业"。根据徐秋菊的不雅察，也有教官仅仅把这里当成一份责任，有一位姓罗的教官，格调称得上和气，很少刻意折磨学生。

这片营地在山坡上，全球都生活在一说念，院子背靠着山，院外有一圈竹篱，四周竹林环绕，最南面养了几只小狗，它们有我方的狗窝，都是微型犬类，其后有一个学生毕业的时候，还抱走了一只卷毛小狗。营地也养鸡，还种了一些菜，都可以成为食堂的材料。

每天的食堂餐食由教官们轮替负责，他们都会作念菜，有三四个学生们帮厨、打下手，负责蒸馒头。每次吃饭的时候，教官和本分们五六个东说念主一桌，菜里荤腥更多，孩子们则是十几个东说念主共吃一盘。如果按发给家长们的像片来说，孩子们的饮食其实称得上丰盛。

有的时候，一位女教官心爱在心情好的时候"表彰"学生，在吃饭时喊学生过来，叼走、或者喂食我方筷子上的肥肉——她似乎但愿由此显得我方和孩子们很亲密、关系很好。这位女教官对徐秋菊十分歧视，有一次，徐秋菊找一个女孩谈话安抚，女孩讲起家东说念主时哭了，女教官脑怒地去找路忠国起诉。"她说是我弄哭了阿谁女孩。"徐秋菊说。

偶尔，赶上天气可以，教官们心情好，会带着学生们去外面转转，望望瀑布，晚上播放几个红色题材的电影。一天的责任截止，学生们休息，他们得出悠闲，聚在一块儿打打麻将，应酬聊天。

营地有一份课表，上头纪录了学生们应该进行的"平常"学习生活，从晨起、晨练，到"一周体能示范""军事修养示范""体操类示范""端淑设施示范"，还有"大扫除""心思情景剧""徒步""心思直播""田间劳顿""电影赏析"等等。有一天晚上，景海峰给学生们上"生理卫生课"，找了一个泰西的"大圭表"陶冶片，一翻开便是几个袒露和性行动镜头——路忠国坐窝条目把电影关掉，景海峰却相持要把电影看完。

营地的课表（受访者提供）

时期严酷的教官，严格来说只好两位——路忠国和陈鸣。徐秋菊和路忠国聊天，得知对方有一个女儿，平时十分宠爱，因此，他似乎对营地们的女孩子有些优待，会和女孩开打趣，也不太动手打她们。有一次，她帮营地收罗宣传材料，路忠国把简历发给她，她发现对方参加过不少社会救助行动，营地的有些教官是他带来的。

有时候，路忠国身上确乎阐扬出一些仗义，比如工资发晚了，他会替教官们向景海峰振振有词。徐秋菊以为，作为共事来说，路忠国其实是认真负责、重情义的，有时候还很幽默。但面临孩子的时候，他的眼睛老是像鹰隼一样，强横又精确，带着扫视，如果有学生不小心流通晓厌恶营地、想回家的想法，随即就会遭到惩责。

营地的狗基本上都是路忠国捡归来的，他很心爱狗，他说之前这里死过一只小狗，口吻显得很痛心。逗狗的时候，路忠国少眼力减轻，险些是"让东说念主可以亲近的"，他会和狗语言，口吻轻柔。可是在面临学生们的时候，他老是讪笑、讥讽，"眼睛牢牢地盯着你，好像能看进骨头里"。

路忠国对她说："景本分授课很好，带孩子，不行。"他自信、巨擘，心爱遍及叙事和贫乏昂扬精神，庸俗会和学生们讲我方已往的后光经历。他以为，被送来这里的学生都是"防卫又即兴"的，"很浮夸"，必须经过巡逻。相似是打学生，景海峰偶尔会有"不忍心"的时候，打到差未几就说"行了行了"；而这被路忠国认为是胆小，"一定要打到服才行"。

徐秋菊小心翼翼地在他要打学生的时候拦着："能不可先让我和他（学生）说语言？先别打他。"她把抓着对方的不安稳，"不安稳"到达一个临界点，她不再敢多语言。可是出于卖给她好看的要素，有些时候，他们不再当着她的面打学生了。

她更骨子上改变的可能是另一个教官陈鸣。陈鸣在学生们心中是"最可怕"的教官，"心扉化，有时候就像中了邪一样，孩子犯了一个很小的缺点，他也会暴打一顿"。

徐秋菊和他疏导，从阐扬由衷开动。其他心思本分不肯意住在营地，她老是留在这边和所有东说念主同吃同住；教官们要带着学生西宾，爬山、徒步，她也随着，不诡计极重和窘迫。路边休息的时候，她和陈鸣搭话，少量少量地座谈，话题渐渐转到对方的经历上："你念书时成绩如何样啊？""十几岁的时候，你是如何过的？"

陈鸣的回答是西宾和投降，"作念错了就被罚"，他和她讲起我方芳华期被父母殴打和口舌，"念书时我成绩不好，爸妈天天打我"。徐秋菊判断他执行上存在一些质朴的场合，她谆谆善诱："当你被打的时候，你的感受是什么样的？"

陈鸣的暴力行动在她的引导下有所缓解，其后 "险些不打学生了"。他说："徐本分，你在的这段时辰，连我都变得轻柔了。"一两个月的时辰里，哪怕在路忠国和景海峰眼里，他的改变都十分巨大。徐秋菊庸俗讲到这件事，这是少有的一些成立感，她以为我方的心思学常识起了作用，"我不太想——我根柢不想用罪恶滔天来描摹他们，其实大部分东说念主都可以一针见血地有所窜改。"

向一又友求援之后，又过了粗略一个月，徐秋菊再次尝试着向当地一位资深心思大师求援，她描述了粗略的情况和我方的困惑。对方的格颐养一又友的丈夫有点雷同，很安祥，劝她"不要多管闲事"。

"你看，我找到的东说念主都是这样。"徐秋菊说，"我信任的东说念主都这样对我说。"

她络续留在营地责任。

有一些时候，徐秋菊会以为，我方可能真的在把这片营地改好。她描摹我方是在"煞费苦心"，接近两个月的悉力后，营地的氛围温柔了许多，她以为，教官们依然很少再打学生了。

导火索

徐秋菊如故有帮学生们离开这里的想法。因为赢得了大部分教官的信任，徐秋菊得到了和一些学生们单独谈话的契机。她靠这种要领匡助一些学生录下音频、视频，发给他们的父母。一切在相配掩藏的情况下进行，音视频里只好一些抒发戴德、想念、悛改和"但愿离开"的暴露。

但这种信息很少被父母领受到。莫得任何一位孩子通过这种格式被提前接走。

徐秋菊手绘的营地舆图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）

2022年11月9日中午12点38分，一位家长正在群里祝一位营地学员生辰快乐，感德陶冶和学生们的陪伴。这时，一个名为"××姆妈"的账号忽然贯串发了几条音信："它应该说这里的东说念主被打的式样""什么都不让说""这不是高压计策吗""家长知说念吗"。

刚刚那位家长回复说念："你发错场合了。"

"××姆妈"回："莫得""我方去望望"。

20分钟后，"××姆妈"回了一串双手合十的状貌："这是孩子发的，惊扰全球了。"

徐秋菊莫得在群里语言，但她保留了这些纪录。

这件事发生的10天后，是罗非的毕业庆典。

罗非是所有学生中让徐秋菊最挂念的孩子之一。除了入职第一天的那种恐慌情形，跳崖再从病院归来后，他迅速地"改好"了，变得乖巧、听话，会反想我方。徐秋菊开首对这少量很担忧，她把他找来交心，暗里里、暗暗地问罗非："之前教官打你，你在意吗？"

罗非缓慢地说："不在意，那是为我好。"

在困惑、游移和罗非明确的行动中，徐秋菊肯定了这个回答。她欢笑地在微信上给罗非的母亲发音信："孩子状态可以。是个贡献又上进的好孩子，能抗事。孩子能相识到已往的缺点，正在悉力改好。"又帮罗非发已往几条视频，视频里，罗非情切了外婆的体魄，抒发了对父母的感德和爱，膛目结舌想要离开这里。

入学不到2个月，罗非被阐述依然悛改，他"毕业"了，险些是所有学生里最快毕业的一个。

徐秋菊莫得参加罗非的毕业礼，但她遐想那应该很猛烈，营地的传归并贯如斯，会有学生们夹说念饱读掌祝福，罗非要发表感言，让更多东说念主学习他的优秀和向好。她在微信上和罗非的母亲交流了几句提防事项，交代对方不要给他太大压力，还荒芜夸赞了罗非："总体上，罗非在为东说念主工作方面卓绝棒，能以这样快的速率成长，赢得整体陶冶和学员们的认同与夸奖，相配认真！咱们都相配心爱和鉴赏他！"

但一切都是假的。

2022年11月19日，罗非毕业，离开学校。11月22日，罗非母亲斟酌她，说"孩子在家崩溃了"。她赶到对方家里，罗非的母亲在哀哭，父亲在一旁抱着头感慨，罗非的状貌很麻痹。那几天，徐秋菊一直陪着他们一家东说念主，有时候和母亲聊天，有时单独和罗非交心。

两个东说念主一说念散布的时候，罗非终于对她说了真心话，"他说他其时谁也不敢肯定，一直在咬着牙伪装，为了早点毕业"。

罗非说，那天跳崖被送到病院时，几个东说念主抬着他使劲地摔进车的后备箱，就不再管了，他嗅觉我方像被兽类一样对待，只想一头撞车门撞死，但预料最爱重他的外婆，熬着相持下来。

爆发

见过罗非的父母后。徐秋菊描摹我方"稍稍醒过来了少量"。

凌晨一两点钟，她心扉慷慨地给景海峰发已往一长串音信："罗非目前的症状、他说最嗅觉创伤的场合，是刚去第一天被暴打。站在一个十几岁孩子的角度穷力尽心，他说成心愿想变好、也主动去营地，但最想欠亨的是，为啥几个大男东说念主要一说念暴打一个孩子，嗅觉不被尊重、严重的被玷辱、被暴力对待、莫得平正可言、压抑的愤恨……他说其后在营地的每一天，都是胆战心寒！每天的方针便是不要再挨打，有时即使我方没挨打，听着别的孩子被打的惨叫，也相配疾苦……"

景海峰几句话几句话地回复她，说："这是个潜入教养""我这两天都在反想""以后时辰短的不接，尽可能不打，丰富营地生活模式"。

路忠国也来劝她，说"咱们其时对罗非真的是很器重的""当今这样亦然伤了咱们的心"。

他们许愿会改变、事情会好转。她的口吻回落了一些，如故劝说他们改变陶冶模式。徐秋菊对罗非的父母感到很傀怍："底本是作念陶冶的东说念主，反而作念出伤害孩子的事情，进了这样的机构，嗅觉羞愧不已，操纵为难。"景海峰和路忠国提倡，要不要他们再和罗非见一面？或者把罗非送回学校？

罗非的父母果决拒却。

又过了几天，左近11月底，由于疫情封控，徐秋菊回家转为线上责任，而学生们被封在营地。此次离开营地，她下定了"不会再去"的决心，可是左近春节、景海峰又一直莫得发除了参谋费之外的基本工资，莫得其他收入，生活拮据——徐秋菊如故决定等拿到工资再隆重去职。

年三十，景海峰终于通过微信把工资转账给她。

隆重去职后，许多事情开动连缀出现，连接爆发。毕业后的学生并不像景海峰所承诺的那样，一个个好转、考上大学，而是愈加倒霉了。之后又过了泰半年，岑岭期是春节时期，主如果家长们的求援和倾吐，也有的是怨怼，有家长不敢找景海峰的费劲，只可把心扉发泄给她，"一个又一个握住地出现象，都是很崩溃"。

徐秋菊和一些学生保持着斟酌，至少有两个女生之后告诉她，我方也曾被路忠国猥亵，因为格式荫藏，很难取证。还有一位学生对她说，我方对营地相配怨尤："谢世的敬爱敬爱便是要把景海峰杀掉、把营地炸掉。"那种巨大的怨尤让她震惊。

一位王姓学生的母亲在学生回家后崩溃，贯串几天早上给她打电话哭诉：他们是农村家庭，家里莫得钱，来指南针的膏火是借的，当今不仅孩子莫得转好，钱也还不上，握住地被催债，她莫得办法，只可对着电话哭。

还有一天晚上，她接到一家三口东说念主轮替发来的音信：父亲给她打电话，说我方当今在外面，不想回家，本年庄稼要不成，孩子也要不成，莫得活头；母亲在微信上握住地留言，说我方当今整天都在想如何死才对孩子伤害最小；孩子刚满17岁，说"本分我当今就在沟边站着，我真想一头栽死进去"。

之前一些被疏远的东西也浮现出来。其后徐秋菊又知说念，其时作念演讲的阿谁男生，执行上相配"分裂"，他的父母又跑来求援她，说"孩子难以管控"，问她该"如何办"，其后从营地的孩子的口中，徐秋菊才知说念，对方也曾在营地被教官打到吐血，之后才变得"相配驯顺和听话"。

随即要读月吉的女儿第一次告诉她：那天去营地，他其实看到旯旮里有学生被打，可是他一句话也不敢说。

举报

2023年2月，春节事后，有一部分教官自行离开了营地，据陈鸣说，是因为发工资不足时。其后，陈鸣去了修复工地责任，那位和气些的罗教官则考上了公事员，得胜"上岸"。

取代困惑的是一种萎靡。5月份，徐秋菊和一部分学生、家长一说念整理凭据，意图举报营地。她把这个音信告诉罗非的姆妈，对方开首有过一些恢复，其后归于死寂，很少再回复她的音信。

身边搭救她的东说念主也很少。她试探性地问丈夫："我想举报阿谁学校。"丈夫说："你有莫得预料，如果让东说念主家丢了饭碗，东说念主家来要你的命，你如何办？"徐秋菊没再多说。

8月份，几番波折，徐秋菊终于托东说念主把举报材料转交给一位当地政府东说念主员。她没预料的是，对方把材料径直转给了相识景海峰的校长，材料又迅速被转到景海峰手上。

当暮年海峰约她出来碰头，守在她家门口，约她"迎面谈一谈"，徐秋菊拒却了。

2023年11月16日，和几位家长一说念，徐秋菊佩带近半年收罗的自述和聊天纪录等凭据，到当地派出所报警，但没什么着力。直到本年4月，北京一家媒体对指南针进行了报说念，报说念发出后，当地关系部门对指南针进行了打听和关停。

生活

"嗅觉好像作念的一切都没什么用。"徐秋菊说。

2023下半年，她的体魄开动出现问题。中医说是"心气不足、永远心思背负过重"，徐秋菊我方嗅觉，是由于永远的垂死和惦念透支了体魄，她开动胸闷、心悸，庸俗上不来气、混身莫得力气，严重时会头晕。年底，她嗅觉委果难以撑持下去，去病院办了入院手续——大部分用度是和一又友借的。

这件事让徐秋菊感到有些难为情。她以为我方一直是一个很要强、想作出一番业绩的东说念主，但当今她老是嗅觉我方是"吊着连气儿谢世"。她开动花许多时辰在钻研梵学上，其实更早之前，她在一些心思课程里听过这些，但到当今，"好像终于明显了这个含义"。

她发一大段话在一又友圈里："……渐渐疗愈这些创伤，明显了娑婆世界底本便是这样，想条目一个平正与合理，是我方的痴心、休想，是我方错付了真心。"

其后，徐秋菊老是想起2007年。那年她的父亲决定"离家出走"，要骑着自行车去莫得去过的场合，险些可以说是"逃遁"；次年母亲病重入院，他忙于骑行，无暇护理。2019年，父亲的骑行受到关注，他袭取了许多媒体报说念，报说念里写："他压抑、没趣，难以忍受村子里一成不变的生活。"

但执行上，徐秋菊知说念，父亲是无法袭取我方是只好4个女儿的"绝户头"，不想再受村里东说念主指指点点，他渐渐的心扉化和家暴，都由此产生。她也曾是父亲的"好女儿"，父亲说"如果你考上大学，咱们家都能神采奕奕了"，可惜她没能作念到。

这种心态永远地影响着她，让她老是想要付出、老是试图去补助一些东说念主。前几天，一个学生告诉她，我方染上了酗酒的毛病，徐秋菊劝说对方到夜深，今日失眠到凌晨2点。

她不知说念一切该如何办才好。

最近，托一又友先容，徐秋菊得到一份兼职的责任，护理一个很小、很小的孩子。这有时候让她感到局促的减轻。还有一些时候，徐秋菊会找一派旷地，远方有很高的楼房，地上的土坡光溜溜的，裸通晓一些修复残渣，她在这里随着音乐，自娱自乐地跳一会儿舞。12月的冬日，周末的下昼，她带孩子到室外透气，两个东说念主都穿得很暖和，空气阴寒，阳光蔼然，孩子在不远方玩耍，她就那样看着。

徐秋菊当今常去舞蹈的场合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）

（应受访者条目，景海峰、路忠国、陈鸣、罗非为假名。题图选自游戏《飞越13号房》，与本文内容无关。）